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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法触及

    

无法触及



    日子在医院里,被切割成以输液袋更换为记的、缓慢流淌的片段。

    星池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。麻药的效力退去后,伤口的存在感变得无比清晰,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闷痛,任何轻微的动作都足以让她冷汗涔漓。虚弱成了常态,她像一片脆弱的叶子,被固定在病床上,任由时间的水流冲刷。

    而每一次从昏沉中挣扎着醒来,视野由模糊转为清晰,第一个映入眼帘的,几乎总是那个身影。

    张靖辞。

    他有时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膝盖上放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,屏幕的微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,眉头微蹙,处理着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工作。修长的手指偶尔在触控板上滑动,敲击键盘的声音轻而规律,成了病房里除仪器声外唯一的背景音。

    有时候,他只是站在窗边,背对着她,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,或者城市夜晚永远不息的光河。背影挺拔,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、沉重的疲惫。她能看到他抬手捏眉心的动作,很细微,但她注意到了。

    更多的时候,他什么也不做,只是静静地看着她。在她睁开眼的瞬间,他的视线便会精准地捕捉过来。那眼神很复杂,不再是记忆里那种纯粹的、令人敬畏的疏离,而是一种更深沉、更粘稠的东西。像一张细密的网,无声地笼罩下来,带着审视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,还有……某种让她心脏微微发紧的、近乎痛楚的温柔?

    她说不清。只觉得被这样看着,既安心,又隐隐不安。安心是因为,在她对这个“新”世界茫然无措的时候,有一个强大而稳定的存在始终在旁;不安是因为,这注视太深太重,仿佛要将她看透,又仿佛要将她囚禁。

    他会适时地递上温水,用棉签润湿她的嘴唇,或者调整一下她背后的枕头。他的动作总是很稳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妥帖,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,不会过于亲密让她不适。他会告诉她今天的日期,告诉她外面是晴是雨,告诉她医生说她恢复得不错。

    他成了她与这个陌生时空之间,唯一的、也是最可靠的连接点。

    关于那场“意外”,关于她丢失的记忆,他偶尔会提及,总是用最简略、最不带感情色彩的语句,仿佛那只是一段需要被翻阅、但无需被铭记的冰冷档案。她试图追问细节,他总是温和但坚定地转移话题:“现在养好身体最重要。”

    她也问过二哥。为什么那天之后,就再也没见过他?二哥不是很自责吗?

    张靖辞沉默了片刻,才说:“经典他……需要一点时间冷静。而且公司那边也有些紧急事务需要他处理。”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,但她总觉得大哥在说这话时,眼神有些微的闪烁。

    直到第四天的下午。

    她刚睡醒没多久,精神比前几天好了一些,正半躺着,看护工帮她小心地擦拭手臂。病房门被轻轻敲响,然后推开。

    进来的是张经典。

    他看起来比那天好了许多,至少衣服是整洁的,胡子也刮干净了。但眼底的红血丝和浓重的黑眼圈依旧明显,整个人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,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静。他手里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白色百合,浓郁的花香瞬间冲淡了病房里的消毒水味。

    “星星。”他站在门口,没有立刻进来,声音有些干涩,“感觉好点了吗?”

    星池看着他,心底涌起的却并非见到亲人的亲切,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、连她自己都感到茫然无措的情绪。她记得他是二哥,记得他以前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,对她这个meimei也算和气,但绝谈不上多么亲近。可为什么……此刻看着他站在门口,那双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,里面翻涌着如此浓烈、如此痛苦、又如此压抑的情感时,她的心脏会猛地一揪?

    “二哥。”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,甚至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,“我好多了。谢谢你来看我。”

    张经典似乎因为她这句客气而疏远的“二哥”和“谢谢”而僵硬了一瞬。他深吸一口气,才迈步走进来,将花束放在床头柜上,动作显得有些笨拙。

    “喜欢吗?”他问,视线却不敢长时间停留在她脸上,只是看着那些花瓣,“我记得你以前……好像喜欢白色。”

    以前?星池努力回想,记忆里她对花花草草并无特别的偏爱。但她没有反驳,只是点了点头:“嗯,很漂亮。”

    护工识趣地退了出去,带上了门。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。

    沉默蔓延开来,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。张经典似乎想找些话说,嘴唇动了动,却最终只是哑声问:“伤口……还疼得厉害吗?”

    “好多了。”她答。

    又是一阵沉默。

    张经典终于抬起头,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,那目光贪婪地逡巡着,像是要把她的每一寸轮廓都刻进心里。他的眼眶渐渐红了,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……”他声音沙哑得厉害,带着nongnong的鼻音,“星星,对不起……是我没……”

    他的话没能说完。

    因为星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,就在他抬起那双通红、盛满痛苦和歉疚的眼睛望向她时,毫无征兆地,大颗大颗的眼泪就从她眼眶里滚落下来。

    泪水滑过脸颊,冰凉一片。

    她愣住了,抬手摸了摸脸上的湿意,眼中满是不解和愕然。为什么?她并不感到特别悲伤,胸口伤处的疼痛也没有突然加剧。二哥的道歉虽然听起来真诚,但对她而言,那更像是基于“没能保护好meimei”的兄长责任,不足以让她产生如此汹涌、如此不受控制的泪意。

    可眼泪就是止不住。像打开了某个她不知道的开关,自顾自地流淌。视线迅速模糊,张经典的身影在她泪眼中扭曲变形,那份压抑的痛苦似乎通过无形的纽带,直接传递到了她的心脏,引起一阵尖锐的、陌生的酸楚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?”她茫然地开口,声音带着自己都不明白的哽咽,“我怎么了?”

    那滴泪像是guntang的铁水,直直地砸进了张经典的心里,烫出一个血rou模糊的洞。他整个人僵在原地,伸出一半的手悬在半空,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。

    她哭了。

    在这个忘记了他、忘记了他们之间所有炽热与疯狂的世界里,她看着他,毫无理由地哭了。

    这眼泪是为了谁?是为了那个她以为疏远的“二哥”,还是为了那个被她遗忘在深渊里的爱人?

    Body   memory.(身体记忆。)

    Even   if   your   mind   forgets,   your   soul   is   screaming   for   me.(即使你的大脑忘记了,你的灵魂还在为我尖叫。)

    一种近乎惨烈的狂喜与更深重的绝望同时扼住了他的喉咙。张经典看着她茫然地擦拭脸颊,那副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流泪的无辜模样,让他几乎忍不住想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,抱紧她,吻干那些泪水,告诉她他是谁,告诉她那些该死的、被张靖辞抹去的真相。

    但他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张靖辞那句冷酷的判词像一堵看不见的墙,横亘在两人之间——“让她以为自己还有一个清白的、正常的家。”

    只要他越过这道线,只要他哪怕流露出一丁点超出“兄妹”界限的情愫,就会彻底粉碎她此刻脆弱的平静。她会崩溃,会痛苦,会因为无法承受这背德的重压而再次受到伤害。

    而他,宁愿剜出自己的心,也不愿再看她受哪怕一点点伤。

    “别……别哭。”

    张经典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两个字,声音哑得不成样子。他强迫自己收回那只想去触碰她脸颊的手,转而抓起桌上的抽纸盒,胡乱抽了几张纸巾,动作笨拙得像个初次犯错的孩子。

    “是不是伤口疼了?还是……还是我身上烟味太重熏着你了?”

    他语无伦次地找着借口,试图为这莫名其妙的泪水找一个合理的、安全的解释。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,只敢盯着她下巴上那一滴摇摇欲坠的水珠,拿着纸巾的手凑过去,却在离她皮肤还有一寸的地方停住,生怕指尖的颤抖会泄露他快要爆炸的情绪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去叫医生。”

    他猛地缩回手,仿佛被烫了一下。那种只能看不能碰、只能以“二哥”自居的痛苦,比当初看到她躺在血泊里还要折磨人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病房的门被推开了。

    没有敲门声,直接而强势。

    皮鞋踩在地面上沉稳有力的声音,在这个充满压抑情感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
    张经典像是被惊醒的困兽,猛地转过头。

    张靖辞站在门口,身后跟着两个护士。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深蓝色西装,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,那副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,挡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,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,完美、冷酷、无懈可击。

    “探视时间结束了。”

    他的目光在星池满是泪痕的脸上扫过,然后定格在张经典手里那团被捏皱的纸巾上,眼神冷得像冰。

    “病人情绪波动太大,不利于伤口愈合。”

    张靖辞走进病房,那股属于他的、带着淡淡冷感的压迫力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。他没有看张经典一眼,径直走到床边,自然地接管了局面。

    “怎么哭了?”

    他从张经典手里抽走那几张纸巾,动作轻描淡写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剥夺意味。随后,他弯下腰,用自己的指腹——干燥、温暖、有力——轻轻拭去了星池眼角的湿意。

    “二哥太吵了是不是?”

    语气温和,带着一种对待易碎品的耐心,与面对张经典时的冷漠判若两人。

    星池吸了吸鼻子,视线在两个男人之间游移,最后落在这个给她带来莫名安全感的大哥身上。她摇摇头,声音还带着鼻音:“没……二哥没吵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……就是突然……”

    “没关系。”张靖辞打断了她的话,拇指在她太阳xue附近轻轻按压,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,“累了就会情绪不稳。医生说你需要静养。”

    说完,他直起身,转头看向站在一旁、脸色惨白如纸的张经典。

    “你可以走了。”

    这是逐客令。毫不留情面。

    张经典死死盯着那只刚刚触碰过星池脸颊的手,眼底的红血丝像是要炸开。他看懂了张靖辞那个眼神里的含义——她在为我流泪,而你,只是个引起她痛苦的噪音源。

    You   win.   For   now.(你赢了。暂时。)

    但只要她还活着,只要她还会为了我哭,我们就没完。

    张经典深吸一口气,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。他强行压下那股想要挥拳的冲动,视线最后一次贪婪地落在星池脸上。

    “那你……好好休息。”

    声音艰涩,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嚼玻璃。

    “二哥……下次再来看你。”

    说完,他没等回应,转身大步走出了病房,背影狼狈得像个逃兵。

    房门在他身后合拢,隔绝了那道令他心碎的视线,也隔绝了他最后的念想。

    张靖辞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远去,直到彻底消失。他嘴角的弧度微不可察地上扬了一分,随即又迅速抚平。

    “以后少见他。”

    他回过头,重新看向躺在床上的女孩,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。

    “经典这个人,做事没分寸,情绪也不稳定。你现在身体弱,受不了这种刺激。”

    他拿起桌上那个被张经典带来的百合花束,举在眼前端详了片刻。洁白的花瓣上还带着露水,散发着浓郁得有些刺鼻的香气。

    “而且,花粉对呼吸道不好。”

    手腕一翻,那束代表着张经典心意的昂贵花束,被像垃圾一样,毫不犹豫地丢进了墙角的废纸篓里。

    “砰”的一声轻响。

    所有的过去,所有的纠缠,似乎都在这一刻被一并丢弃。

    “我们要听医生的话。”

    张靖辞坐回床边的椅子,重新拿起那本没看完的文件,姿态闲适而优雅。

    “这里,只要有大哥就够了。”